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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夏小說

第4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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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廠辦事, 動作極快,找出當年那些接生的穩婆,只花了兩個時辰。

高漸聲攜帶名冊進宮求見梁遇, 雙手呈敬上去, 一面道:“三十年間共有七任知府,其中四人正當壯年, 在任期間內宅有過生養。卑職算了算, 連妻帶妾的, 先後有十個孩子落地。敘州不像京城,小地方穩婆不多,有一個王老嬤兒手藝最好,一般官宦和富戶人家接生孩子都是請的她。”

那小小的名冊是綁在鴿子腿上送回來的, 卷起來是個極細的紙卷兒,他捏在手裏, 卻有猶豫了, 不敢打開看。

“問準了麼?沒有遺漏吧?”

高漸聲道:“回督主, 決計沒有。暗樁查訪的不單是穩婆,連藥婆和師婆都一一排查過,確認再三才往京裏通報。”

梁遇點了點頭,將那紙卷兒放在桌上,扣在掌下。

下半晌的日光漸漸變淡變涼, 暖閣裏的熏香燒得濃, 就著天光看,屋子裏有些雲霧暾暾的。高漸聲見他不說話,不由有些發怵, 悄悄擡眼一瞥,也不敢多言, 複又低下頭去。

過了許久才聽他發話,“先頭那兩個南邳人招供了,你帶話給大檔頭,從玄黃兩個番號裏各抽調三十人派往兩廣。到了當地不許聲張,要喬裝打聽暗暗辦事,待摸準了亂黨老巢,再行圍剿之事。”

高漸聲應了個是,一時躊躇該不該告退,又等了會兒,才聽他說了句“去吧”,忙拱手行禮,卻行退出了暖閣。

屋裏沒人了,梁遇移開那只手,下勁兒盯了紙卷兒半晌。橫豎到了這一步,真相也在眼前了,打開它,看明白了,心裏的疙瘩就解開了。

拳握了又松,松了又握,最後還是拾起來,慢慢展開了紙卷兒。

另三任知府可以不去看,只要找見梁淩君就成了。然而這個名下只記載有一女,便再無其他了。

他擡手撐住了額角,腦子裏茫然一片,只是一遍又一遍看著這幾個字,心裏一下子沒了根兒,不知該飄往哪裏去。仔細算了算時間,他是父親在任時出生的,月徊也是,可為什麼連前一任知府後宅的生養都記錄在冊,唯獨缺了他?

沒有穩婆接生他,那就說明他根本不是娘生的。他坐在案後苦笑起來,原來自己和小四一樣,都是舍哥兒,他是從小被梁家抱養的。

難怪他和月徊一點兒都不像,不管是樣貌還是心思算計,兄妹兩個都差了十萬八千裏。不是一根藤上下來的,各長各的,哪裏能相像!其實若說一點都不知情,倒也未必,他父親四十歲上得了消渴病,據說這種病癥常有上輩兒傳下輩兒的老例。有一回發作起來,躺在床上下不得地,他聽見爹娘說話,他娘慶幸不已,說總算日裴將來不會得這個病。

當時聽過則罷,雖然疑惑,卻也沒往心裏去。到現在驗證了,忽然覺得二十五年像一場夢,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樣境地。

心裏說不上是種什麼感受,爹娘早就不在了,一切的無奈和惆悵都沒有告慰,他連個吐露心事的人都沒有。他站起身,在暖閣裏無措地踱步,失望過後慢慢冷靜下來,他被他們如珠如寶地養到十四歲,如果沒有那場橫禍,到現在定然還是父慈子孝,養育之恩大于天,是不是親生的又怎麼樣呢。

可是還要求證,但願是那些穩婆記錯了。他將紙條塞進袖袋裏,獨自騎馬出宮去了盛時府上。盛時如今孤身守著個大宅子,妻子死後獨子外放做官,因此即便是過年,府裏也依舊冷冷清清。

他見梁遇來,歡喜一下過後就覺得大事不妙了。梁遇不大好開口,遠兜遠轉地說:“二叔一個人實在太冷清了,等今年我瞧瞧朝裏有沒有空缺,把退之調回京裏任職,對您也好有個照應。”

盛時說不打緊,“他是武將,又不擅和人打交道,外頭天地廣闊,不像京城人際複雜,他留在外埠更自由。”

梁遇想了想道:“那就挑個丫頭收房吧,給了名分,伺候起來也更盡心。”

盛時笑著擺手,“我都這把年紀了,不好作踐那些孩子。今年正琢磨放她們出去配人呢,你倒叫我收房。”

梁遇此來的目的不在這個,前頭的話也說得三心二意,到最後沉默下來,彼此對坐有些尷尬。

盛時瞧了他一眼,心裏雖擔憂,也還指著他此來另有其事,便笑道:“大過年的,你趕了來就是為勸我納妾?”

梁遇搖頭,終于把那個紙卷兒拿出來,遞了過去,“二叔,您瞧瞧這個。”

盛時展開看,一眼便明白過來,怕什麼來什麼,他果真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世了。

“東廠辦事的手段,二叔是知道的,只要發話下去,不消兩天就會有消息傳進京。才剛檔頭給我送了這個,這是穩婆三十年來替敘州知府內宅接生的名錄,月徊在裏頭,可是……卻沒有我。”他頓了頓道,“二叔,我不問旁的,只想要一句真話,我不是我爹娘親生的,是麼?”

盛時臉色果然別扭起來,只不願承認,支支吾吾搪塞著:“事兒都過去二十五年了,難保那穩婆有記岔的地方,怎麼能憑借這個,就說你不是你爹娘親生的呢。”

梁遇笑了笑,“二叔別忘了我是幹什麼吃的,但凡我想弄明白的事,就沒有一樁能瞞過我。我特特來問您,是因為我不願意再深究下去了,我不想知道自己從哪兒來,也不想認祖歸宗,可有一樁我要弄明白,我究竟是不是我爹娘的親生骨肉。”

盛時慘然望著他,“日裴……”

梁遇低下頭,喃喃說:“生恩不及養恩大,我就算拼盡一身修為,也要替他們報仇,這是我的夙願。可是二叔,您不該再瞞著我了,將來還有幾十年呢,您瞞得住我一輩子麼?”

盛時噎了下,思量再三,到底還是長嘆了口氣。

“你……確實不是你爹娘親生的。當年他們夫婦成親後,你母親一直不能有孕,等了許多年,盼了許多年,一直沒能迎來自己的孩子。直到你母親二十四歲那年,她覺得這輩子不能再有孩子了,這才抱養了你。你來梁家時剛滿月,生得眉清目秀,你爹娘不知多喜歡,當真是拿你當親生骨肉撫養。直到後來你娘懷上了月徊,她那時還笑話自己老蚌生珠,也說了,盼著能得個女兒,這樣便兒女雙全了……”盛時頓了頓,澀然道,“你瞧,你一直在他們心上,他們也沒有盼著再生個兒子,可見你在他們心裏和親生的無異。這個秘密,我原想帶到地下去的,如今你既然問起了,我也不能再瞞你了。”

梁遇平靜地點點頭,“二叔,多謝您能告訴我實情,索性說穿了,我心裏也不會再犯嘀咕了。”

盛時枯著眉道:“你心裏頭苦,二叔知道,你怪不怪我當初讓你進宮?”

梁遇說不,“是我執意要進宮的,沒有您,就沒我的今天。我才剛也說了,他們就是我的至親,為他們報仇,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。”說罷站起來,長長舒了口氣道,“我是忙裏偷閑趕來求證的,如今真相大白了,我才能收心忙職上的差事。二叔留步,我走了。”

他拱了拱手,轉身往大門上去。盛時目送他,看著他急急去遠了,雖說一身華服權大勢大,可那背影裏,終是難掩一種滄桑的況味。

其實知道身世又能如何,不過自尋煩惱。這件事明白在自己心裏,并不打算和月徊說。他本來就是個被放棄的人,在梁家受用了十四年,眼下還能聽她哥哥長哥哥短地叫著,這些都是偷來的,他不敢說,因為怕說破了,連這點親情也失去了。

司禮監裏依舊人來人往,這個衙門擔起了闔宮的雞零狗碎,就是操心的命。他聽人回稟那些無關緊要的事兒,耐著性子指派完了,才落得一個人在值房裏閑坐。

太陽快下山了,透過西邊的檻窗望出去,那無甚威力的老爺兒吊在天邊,像個敲落在碗裏的雞蛋黃。暮色一點點漫上來,他也沒有傳燈,就那麼獨自坐在昏暗裏。

他想圖清靜,可惜月徊沒能放過他。

她從門上沖進來,莽莽撞撞的,臉上還帶著委屈,進門就哭了,“蟈蟈,我的哥哥被雞吃了。”

哥哥蟈蟈混叫一氣,梁遇立時就頭大了,“你哥哥什麼時候被雞吃了?”

她怔了下,忙改口:“不是哥哥,是蟈蟈。”一面說,一面氣湧如山,“就是那個司帳,我經過禦膳房的時候正遇上她,她說要看我的蟈蟈,非要拔了蓋兒瞧。結果我的蟈蟈蹦出來,正好落進雞籠裏,那雞一嘴下去,就把它給吞了。”

梁遇看她連哭帶說,又可憐又可笑,他只得安慰她,“成了,不過是只蟲兒,叫人再踅摸一只來就是了。”

可她不依,“我養了這麼長時候,都養出膀花兒來了!她就是成心的,打從我第一天進宮起她就擠兌我,要不是礙著您,她非整治死我不可!”她越想越氣,“我的蟈蟈兒,雖不是皇上那只禦蟈蟈,可我也拿它當寶貝,她怎麼能這麼坑人呢!”

梁遇無奈地看著她,“那怎麼辦?為了一只蟲兒,像處置慈寧宮那兩個嬤嬤似的處置了她?”

月徊雖心裏不痛快,但真要弄出人命來還是不大落忍,他這麼一說,她自行就消了氣,別別扭扭說:“還是算了吧,不過是只蟈蟈……”言罷在南炕上坐了下來,“哥哥,您吃了麼?”

梁遇說沒有,“你留下吃吧,回頭我再送你回他坦。”見她還是悶悶不樂,起身倒了一杯茶遞過去,“禦前那幾個女官是伺候皇上的,沒有皇上發話,我也不能隨意動她們。倘或是小打小鬧,你包涵些,宮裏不能樣樣較真兒;可她們要是辦得出格了,你大可告訴我,我自會收拾她們。”

月徊想了想,倒又訕訕笑了,“她們覺得我是來爭寵的,又不能把我怎麼樣,只好拿我的蟈蟈撒氣。其實我知道,您聽說我的蟈蟈叫雞吃了,您也暗自高興,誰讓您怕蟲呢。”

梁遇臉上有些掛不住了,“誰說我怕蟲,我只是不喜歡罷了。”

月徊嬉皮笑臉,“真的麼?那您明兒給我買個新蟲回來,怎麼樣?”

他不想搭理她了,坐在案後翻著門禁冊子道:“明兒有饋歲宴,十五還有親政大典,我這幾天沒空,等得了閑再給你買。”

月徊嘟嘟囔囔抱怨,就知道他會這麼說。她今兒閑了一天,皇帝忙于上奉先殿和宮裏城隍廟祭拜,沒顧得上她,所以一下職她就跑到這兒來了。

瞅瞅他,她把手肘撐在炕桌上,說:“哥哥,您今兒忙什麼了?我中晌過來,您上哪兒去了?”

梁遇垂著眼道:“上東廠辦案子,那兩個黃陂書生畫了押,把身後的亂黨都供出來了。”

月徊哦了聲,“那下半晌呢?您怎麼一個人出去了?以往您出門,不得前呼後擁帶上一大幫子嘛。”

梁遇手上頓了頓,上盛府的實情不能告訴她,只得含糊敷衍,“有件小事要處置,出去了一趟。”

誰知一擡頭,月徊那張臉就撞進眼裏來,她神出鬼沒地,不知什麼時候到了案前,眨巴著眼睛說:“我從您臉上看出了心虛,您到底上哪兒去了?該不是上徐府,會皇後娘娘去了吧?”

梁遇心頭一跳,不自覺往後讓了讓,“別見天的胡說八道,我幾時會皇後去了!”

她說是嗎,拿手撩了撩烏紗帽上垂掛下來的穗子,“您瞧我,瞧見什麼了?”

她滿腦子稀奇古怪的念頭,不知又在琢磨什麼。梁遇蹙眉打量她,終于看見她腕上的碧璽手串,那是他年三十送給她的壓歲禮。碧璽色彩豐富,一個個剔透的珠子襯著白淨的肉皮兒,看上去玲瓏可愛。他嗯了聲,“好看。”

結果她繞了一圈,又繞到他獨自出門的因由上去,湊近了說:“您到底幹什麼去了?來小聲兒告訴我,我不告訴別人。”

可是最不能告訴的就是她啊,梁遇挪開了視線,“以後再說吧,該讓你知道的時候,自然會告訴你的。”

月徊訥訥道:“聽著影響怪長遠的呢,還要以後。”

他沒言聲,暗裏嘆息,人心是會變的。一旦戳穿了真相,那兄妹之間還能不能這麼親厚,誰知道呢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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